胡同外那家早餐店就早早开了门。遛完弯的郝世文背着手,踩着一地银杏叶,同店主打招呼。
“老郝,起真早?”
“嗐。年纪大了,醒了,出来走两步。”一团独属于寒冷天气的白雾随着开口出现又消散,郝世文点点头,往里走,“老样子。俩焦圈,一面茶——再加个素包子和糖火烧。”
“哟,约了人啊?”
“学生。”郝世文挑了张靠屋内的桌子坐下,“这天,说冷就冷的,唉。”
“坐着等会儿啊。刚开店。”老店主搬着蒸笼,笑,“年年都说些一模一样的话。”
“因为天也年年一模一样的冷。”郝世文哈哈大笑。
刚开店,忙活的事情很多。店主夫妻跑得前前后后的,郝世文从怀里拿出揣着的小本子,坐在那儿看入了神。
一碗冒着热气的面茶放到木桌上,郝世文抬眼去看,炸得金黄油亮的焦圈还有锅里刚捞出来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你等的人什么时候来啊?其余的晚点上?”
“现在上吧。”郝世文把书放回衣服口袋,“她来了。”
“不好意思老师!我来晚了。”
店长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小跑过来。
“没晚。是我没事干,来早了。”郝世文乐呵呵同她说,“昨晚还是在你老公附近那房子睡的?”
“嗯。又是忙到晚上十点才出学校门,反正早上还要去学校,平时住的地方太远,干脆睡这了。”白露捂着脸打个哈欠,“希望今天能忙完”
“这评定明明也不关你的事,你又不是受聘的教授。”郝世文边捏起一个焦圈边说,“教务处就知道你好说话,拿准了你不会拒绝,叫你来撑场子。”
“读书那会儿给他们添不少麻烦。”白露笑着说,“能帮上忙就尽量多帮帮。平大毕竟也是我母校。”
郝世文从她的话里察觉到什么:“你真准备移民了?”
喝水的白露差点被呛到,有点无奈地笑了下:“您这是哪儿听的。我就是在考虑不再做老师了而已。我肚子里就这么多东西,再教不了什么了。比起讲座和写论文,我更想自己静下心去看看书写写东西。”
“也是。你以前就这样。”郝世文问,“但你的方向,在国外住着更方便吧?”
“近些年不会考虑的。”白露摇摇头,“我爱人在国内还有工作。”
“那更好了。常有人陪我个老头子说说话。”
“乐意奉陪。啊,对了。”白露从随身的帆布包掏出一个玻璃罐,“我们家自己做的桂花糖,给您。”
“多谢啊。”郝世文接过,笑眯眯捋了把胡子,“真香。”
“是呀。我们家院子里种了不少,总觉得枕头上都是这香味呢。”白露也微笑起来,“我和我爱人还准备做柿子饼,回头做好了,我再给您送来。”
她吃着糖火烧,嘴角还沾着些糕点屑,同他说许多生活琐事,郝世文一句一句地回她,心里忍不住想:
可以放心了。
刚见到白露的时候,郝世文就想到自己那位名震诗坛、生命却如夏花般短暂的舍友。
白露和那位大诗人有相同的特性:敏感、善良、天真、理想主义。他们关注真挚强烈的情感,遥望着完美的天上王国,却无法接受立足于无法避免的泥潭的现实,无法面对计划和设想之外残酷冷漠的世界。
这种痛苦会成就天才,也会造就疯子。
白露曾经只专注于纸张,极少在必要之外和同门、师长有所联系,过着相当孤僻的生活。郝世文没见她从事什么休闲活动,她像是被什么压抑了自己的情感,从未轻松地开怀大笑过,以乏味且千篇一律的生活麻痹自己。
郝世文那时候很想拉她一把。他组织那场联谊会大部分是为了她,平时也没少帮她在教务处那里要特权。
他能做的很有限。其实一切都要看白露自己。
后来一个自称她男友忽然帮她办理休学,说白露生病,需要休养。郝世文没见到她面,给她发信息打电话也都石沉大海回复,担心她是被什么大人物给强制带走了。郝世文数次强烈要求学校确认白露个人意愿,校长都被惊动,隐晦暗示他背后涉及一个惹不起的人物。那个大人物没过几天给郝世文打了电话,同他说:“感谢您担心白露,她确实出了些问题。现在在国外休养,短期内无法回来”。对方附上几张照片,除了白露伤得很重、正在被金发护士悉心照顾外,其余什么都看不出来。
郝世文自己也有家庭,做到此地步已经是极限,也只得暂且作罢。
再回到学校的白露显得状态好很多。白露同郝世文说起自己在非洲和极地的经历,却在他询问当初生了什么病时显得有些回避:“已经康复了,老师。那段时间都是我男朋友在照顾我,我撞到脑袋,失忆了,手机也坏了。不是故意那么久没回您消息,不好意思。”
回来后的白露依旧不热衷社交,但开始和同学偶尔闲谈一两句。她从男友那里知道了郝世文为了确认她的消息差点把老命豁出去的事情,颇为感动,这些年陆陆续续地给他送来许多药酒古玩之类,说是她和她爱人的心意。他还听见白露向人打听鱼竿、电脑主机、古籍还有什么酒庄的什么酒,不知道是准备送给谁,但能确定的是,她有了许许多多的“关系”。
正是这些形形色色的关系,构成了一个人的小生活,构成了许多珍贵的瞬间和情感体验。它们在绝望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坚持下去的希望。
于是郝世文也没对她受伤的事刨根问底。
她有了好的改变,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这就足够了。
二人吃完了早餐。郝世文已经退休,直接回家,不和她同路。
“现在去平大还早吧?”郝世文问她。
“是的。我先回去歇一会儿,晚点我爱人送我去。”白露抽张纸巾擦嘴,和店主说,“老板!麻烦帮我打包。面茶、馄饨、白粥各两碗,有碗馄饨不放香菜。还要五个焦圈,叁个糖火烧。包子也各叁个,麻酱烧饼和椒盐烧饼各两个,四杯豆浆。”
郝世文吓一大跳:“这是?”
“我们家里人比较多。我爱人昨晚也来这住了。”白露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们住到那边后,在这边的厨子他就辞掉了,我给他带点早餐回去。”
“你们感情挺好,就前天分开了一晚,他昨天就跟过来了。”郝世文笑着摇摇头。
白露有点害羞,但也没否认:“是很好”
“看得出来。你今早十句就有一句关于你老公,哈哈。”
“巧、巧合。”白露脸红。
“都打包好了,小姑娘,你看看。送了几个麻团给你,好吃再来!”
“啊,谢谢老板!”
白露扫码付完了钱,将早餐放到车篮和包里,同郝世文挥挥手:“老师,那我回家啦。”
“去吧。”郝世文也同她挥手道别,“注意看车啊!”
“嗯嗯!”白露腼腆一笑,“您回去路上也小心。”
郝世文站在原地,乐呵呵地看着她从一地银杏上骑过,去往她期许的家。秋风忽起,她穿梭在纷纷扬扬的金黄落木里,脸上是被晨曦照亮的明媚笑意。